第四十八章 並肩看流雲

作品:《割鹿記

    贊卓手中握著的馬鞭掉在了地上。

    馬蹄聲還在響起。

    一名吐蕃將領臉色極為難看的到了他的身後,告知了一個最新的軍情。

    突厥的兩百黑騎在朝著黑沙瓦全速行進!

    贊卓緩緩抬起頭來。

    他再次看向眼前的那座城池。

    然後他垂下了頭。

    他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東門後的大道上,僅剩四十餘名還能站著的大唐邊軍。

    吐蕃人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們甚至沒有帶走同伴的屍體。

    格桑的屍體就跪在許推背的身前。

    許推背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要死了。

    但等了一會,他發現自己還沒斷氣,於是他就嘶啞著喉嚨叫了起來,「媽的,來兩個人管管我行不行?我他娘的難受死了。」

    裴雲蕖也傷得很重。

    她內腑都被震傷了,身上還插著許多碎裂的刀片。

    等到許推背的聲音響起,她突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她跳了起來,一把就抱住了伸長著脖子朝著城外看的顧留白。

    她沖的很快,抱得很緊。

    顧留白的左臂被勒到了,一下子就齜牙咧嘴的叫出了聲,「快放…痛痛痛痛..」

    裴雲蕖身體一僵,她放開顧留白就又捶了他一拳,「混賬東西,我難道不痛嗎?」

    她也的確很痛。

    這一抱下來,很多刀身碎片扎得更深了一些。

    顧留白很委屈。

    他當然看得出裴雲蕖也很痛。

    但既然大家都這麼痛,抱那麼緊幹什麼,而且還不讓人喊痛。

    「要不再讓你抱一下?」

    「滾,別想占我便宜!」

    「?」

    ……

    「居然真的活下來了?」

    「吐蕃人居然全軍撤退了?」

    兩個太史局的官員不敢相信吐蕃人居然在全軍撤離,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兩個人淚流滿面。

    「沒用的混賬東西,我又死不了,先去救許推背!」厲溪治想要給裴雲蕖先行處理傷口的時候,又挨了裴雲蕖一頓臭罵。

    等到馬蹄聲都漸漸消失,所有還活著的大唐邊軍,都對顧留白和裴雲蕖無比莊重的行了一禮。

    裴雲蕖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自己若是受這麼重的傷,一定會很怕,怕自己的傷不及時醫治會很難好,甚至會怕自己傷重不治,然而現在,即便有些傷口還在流血,她卻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甚至看著許推背,她會覺得一個人真的沒那麼容易死。

    她疲憊的在顧留白的身邊坐下時,卻又忍不住罵,「顧留白你真是個混賬東西。」

    顧留白無語死了,「為什麼又罵我,真的很痛。」

    裴雲蕖擔心起來,「是不是真的很痛?」

    顧留白呲牙道:「骨頭都斷了好幾截,當然真的痛。」

    裴雲蕖道:「痛也熬一熬,別像個娘們兒。」

    顧留白:「??」

    裴雲蕖的氣很快的順了,她聲音也變得溫柔了許多,「放心,等到了陽關,我有的是辦法弄好藥,你的骨頭肯定能長好。」

    顧留白心想我也沒覺得我骨頭長不好呀,但這句話說出來肯定大煞風景,所以他馬上很乖巧的點頭,「一定要多上好藥!」

    「十五哥!」

    瘦猴樣的周驢兒出現了。

    他興奮的朝著顧留白直揮手。

    但是跑到顧留白身前不遠處,他卻一下子躺下了,口裡不斷的吐白沫。


    「中毒了?」

    裴雲蕖大吃一驚。

    「沒事。」

    顧留白苦笑了一下,「他跑太多了,累得吐泡泡,歇個半天就好了。」

    「為什麼她不早點出來!」

    裴雲蕖看了不遠處的龍婆一眼,忍不住抱怨。

    她不敢罵龍婆,因為哪怕龍婆現在看上去和普通老婦人沒什麼區別,但她出現在顧留白身旁時的那種氣勢,卻是比那格桑還要可怕不知道多少。

    那種氣質她無法形容,但見過的人裡面,似乎只有陰十娘那樣的人才有。

    那些屠魔衛一下子就被震住了,一個敢上前的都沒有。

    最後撤退的時候,也沒有一個敢上前帶走格桑的屍體。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生氣。

    「龍婆一直在射箭偷襲的,她還要幫我解決掉那些準備偷襲我們的人,而且她答應了教我刀法。」

    顧留白看著龍婆,卻是忍不住的開心了起來,:「我想是因為她答應教我刀法的時候開始,她就已經按照她的方式來教我了。其實真正厲害的老師可能手法都是差不多的。梁風凝和郭北溪都是這樣,我八歲的時候,梁風凝就讓我幫他挖坑,還讓我研究各種死人,讓我記住哪塊血肉受傷會導致什麼反應,不同的兵刃打在同一個地方,會產生什麼樣不同的效果。哪個地方捅多少劍,捅多少深才會死人,我才舞刀弄槍學了沒多久,他就直接給我丟兩頭狼。」

    「多大的狼?」

    「當然是那種成年的狼,你以為是什麼?」顧留白想到那慘痛的經歷就頭皮發麻,「郭北溪也是這樣,各種揍我,棍子,鞭子,竹竿,抽、劈、刺…反正什麼滋味我都嘗過。我娘說過,六品之下,只要勤勉就都可以達到,戰力也都差不多,但七品之上,不同經歷和手段磨礪出來的修行者,差別就太大了。龍婆一直在附近看著我,她肯定覺得這個人對於我而言,是個很好的對手,所以她才沒出來。」

    「那群混賬東西,沒一個人敢打我,更沒有人敢丟我兩頭狼,也沒人和我說這種道理,怪不得這次大戰過後,我好像進步不少。」裴雲蕖恨得磨牙。

    「哪個老壽星上吊嫌命長,敢給裴家二小姐丟兩頭狼?」顧留白笑了笑,然後認真道:「有件事我做起來會很費手腳,你做起來應該很簡單,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讓我幫忙還這麼多廢話。」裴雲蕖沒好氣的說道,「你下次要是再這麼多廢話,我就不幫了。」

    「??」

    顧留白點了點不遠處昏迷著的許推背,道:「幫我調他去幽州。」

    裴雲蕖的眉頭大皺,「以他這次的軍功,別說去幽州,回長安都可以。」

    她覺得顧留白是不是看不起她,這能叫幫忙?

    「像他這樣性子的人回長安,很有可能被人整死,或者就是活著不愉快。」顧留白耐心的輕聲解釋道:「我和他說好了,去幽州的話,他能幫我些忙,還有人可以照看他,如果你能幫忙打個招呼,那他上面也算是有人了,雖說不至於在幽州橫著走,但至少他可以活得很滋潤。」

    「用不好他這樣的人,的確是我大唐的損失。」裴雲蕖冷笑著點了點頭,「我會讓他去幽州,我還會查一下整他的那些人。但這本身就是我要做的,不算我幫你的忙。」

    「嗯。」顧留白點了點頭。

    裴雲蕖靠在了身後的牆上,她看著天上的白雲時,腦袋有點點眩暈,「真的不要我弄通關文牒?」

    「不要和通關文牒過不去了,我早就已經讓別人準備了。黑沙瓦這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你幫我們弄通關文牒,弄得不巧會很麻煩。」顧留白也和她一樣看著天上的白雲,輕聲道:「我不是邊軍的人,軍功對我沒有意義,年少成名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我太出名,一路上盯著我的人太多,就會惹來太多的麻煩。你真想幫我忙的話,最好不要讓人知道接下來我要去幽州。」

    「我知道了,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裴雲蕖閉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旋轉。

    顧留白問道:「什麼事情?」

    「以後不准騙我。」裴雲蕖道:「我要找你,得找得著。」

    顧留白笑了,「這分明是兩件事。」

    「我說是一件事就是一件事。」

    裴雲蕖好看的睫毛微微跳動著,她像是想要休息一會了,但還是有些忍不住,又輕聲道:「我看他們開始撤退時,你和一個屠魔衛說了些話,你說了什麼?」

    顧留白笑道:「我讓他給贊卓帶點話,我讓他告訴贊卓,讓他去打聽一下冥柏坡埋屍人,其實吐蕃人也好,回鶻人也好,大食人也好,他們應該和我做生意的,因為和我做生意,不用考慮信譽問題。不要去和瘋子做生意,因為哪怕從一樁生意里得到了好處,恐怕也難以承擔瘋狂導致的後果,也不用老是擔心被算計。」

    他和裴雲蕖的眼睛裡,白雲悠悠在天上流淌。

    白雲下,大批大批的吐蕃騎軍在冰雪之中穿行。

    下令從黑沙瓦離開之後,贊卓一直保持著沉默,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

    直到一名屠魔衛將領鼓足勇氣策馬到了他的身邊,複述了顧留白的這些話。

    他以為贊卓會暴怒。

    這似乎是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無情嘲諷。

    然而讓這名屠魔衛將領意外的是,贊卓陷入了沉思,然後認真問道:「那少年真的是這麼說的?」

    這名屠魔衛將領心情沉重的點了點頭,道:「應該沒有錯任何一個字,那少年的吐蕃話說的很好。」

    贊卓再度陷入了沉默。

    裴雲蕖昏昏沉沉的靠著牆睡了過去。

    她很滿意。

    她覺得僅憑身上插了這麼多刀子碎片,還受了那麼重的內傷,竟還可以如此平靜的和顧十五聊天這一點,她就可以回去長安吹一年。

    更不用說她和顧十五在黑沙瓦活下來了。

    陳屠走到了顧留白的身邊,在另外一側靠牆坐了下來。

    他看著累得吐白沫的周驢兒,看了好大一會,才真心佩服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像他這樣跑,馬都累死了,他居然沒累死。十五哥,他到底什麼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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