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絲剝繭

作品:《嬌妻手札

    這是顧時歡第一次見到沈雲琛受這麼重的傷。

    他腹部被一刀穿透, 頭部好像也遭到敲擊, 此刻陷入了昏迷。

    生死未卜。

    是沈宜越送他回來的。

    沈宜越一見到顧時歡, 便撩開衣裾, 以單膝軍禮向她跪下:「對不起, 都是因為我……」

    顧時歡如同被釘在原地, 腦袋裡一片空白, 全身動彈不得。

    她根本沒聽見沈宜越在說什麼,只覺得天地敞空一片,她卻無所依歸, 一雙眼睛死死地看著沈雲琛,好像這樣他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與她對視一樣……

    沈宜越見她面色全失,知道她現在心神恍惚, 什麼都無暇他顧, 便輕輕地退出了房間,細心地關好了房門。

    元青等在屋外。

    沈宜越正要回宮復命, 而元青必須留守六皇子府, 因而只是送他送到大門口, 路上兩人不便深聊, 只是簡單地互換了一些信息。

    而顧時歡, 此刻仍陷在巨大的怔然之中。

    「阿、阿琛……」半晌後, 她才從喉間擠出聲音,這聲音嘶啞乾澀,聽上去極輕, 然而已經是她用盡全力發出來的了。

    她慢慢走向床前。

    「阿琛!」在離床前不過三步之遙時, 顧時歡終於恢復清醒,她一把撲了過去,伏在他床邊啪塔啪塔直掉眼淚,「阿琛,你一定不要有事……我不許你有事……我不要你有事……」

    此後,顧時歡寸步不離地守在沈雲琛身邊。

    由於閉門不出,過了幾天,她才從齊安嘴裡知道,原來有人比沈雲琛更慘,那便是主動請纓的沈平玉。

    他被敵軍一箭射殺了,屍體被風沙掩埋,至今沒找回來。

    他的母妃袁妃娘娘統共就他和沈如宣兩個孩子,沈如宣早已死了,如今沈平玉也死了,袁妃娘娘壓根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當晚便自縊身亡了。

    往日會讓顧時歡尤為震驚的消息,現下穿過她的耳朵,也沒激起任何波瀾了。

    她只想知道,沈雲琛有沒有事,沈雲琛什麼時候……醒來呢?

    沈宜越天天來府里探望,不過顧時歡沒有問他關於這次月蘭發生的事情,他便也沒有多嘴。他知道顧時歡需要時間。

    沈順和由於仍不能下床,所以未曾親自前來探看,但是每日都會派人往六皇子府送東西,詢問傷情。宮中最好的幾位太醫也在府里住下了。

    每天,顧時歡都會親力親為地給昏迷中的沈雲琛餵藥、餵粥,給他塗抹外傷之藥,這麼一次下來,她常累得汗流浹背,卻仍然堅持。這些事她不想交給別人。

    她現在什麼都不想管,月蘭發生了什麼,府外是什麼情況,之後會如何,她統統不在意了,此刻,她只想她的郎君早已醒來。

    這日中午,她給沈雲琛餵了湯藥,便叫人將粥用小火煨上,吃了湯藥後得過半個時辰才能喝粥,那會兒正好可以現取。

    然後她又給他腹部的傷口敷藥。

    已經半個多月了,腹部的傷口才顯出一絲癒合的痕跡來。這些天,她絲毫不敢移動他,唯恐又讓傷口裂開,也不敢讓傷口碰到水,每天只用濕布擦拭他身上保持乾淨。頭部傷處的腫脹已經消了,但是太醫說恐怕腦內淤血還未消失,沈雲琛昏迷的原因便在於此。

    想著這些,顧時歡眼眶又紅了,她打起精神,給他上好了藥,輕輕蓋上一層薄薄的方巾,然後坐在床邊,給他輕輕地扇風。

    已是夏末,最熱的時候終於過去的。但是由於今年炎熱異常,因此今年夏末也比往年夏末之時熱很多。

    她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跟沈雲琛說話,從兩人的過去說到自己的趣事,從自己的趣事說到別人的趣事,說到最後,沈雲琛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你為什麼還不醒來?」顧時歡哽咽了,「阿琛,你不要我了嗎?」

    她摸著沈雲琛的手,似在賭氣了:「你不要我了,我便去找別人了……」

    越想越難過,悲從中來,她乾脆趴在床沿哭得稀里嘩啦。

    這是沈雲琛回來後她第二次大哭,第一次是在當天,而後的每天她都在默默忍耐,此時眼淚一奔涌而出,便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了。

    由於哭得太厲害導致全身都抖了,因此也沒發現,在她說完這句話後,她握著的那隻手,輕輕地動了一下。

    她哭了很久很久。

    等她哭得夠本了,才擦擦眼淚,抽泣著抬起頭來——

    登時,便像在黑暗中獨自揣著害怕穿行了無數個日夜的膽小鬼,終於得見天光。

    「阿、阿琛……」

    他醒了……

    他醒了!

    沈雲琛勉強扯起嘴角,向她笑了笑。

    在她哭的時候,他就醒了。

    睜開眼睛便看到他的小姑娘無助地哭成這樣,不必說也知道是因為他,那一刻他真的無法形容自己心裡的難過與自責。

    他想叫她別哭了,可是喉嚨一動,便覺乾澀得厲害,怎麼都發不出聲來,嘴裡滿是湯藥的味道,只是那藥汁似乎並沒有潤到他的喉嚨,反而令他喉間更澀了。

    他用盡全力,也只能逸出微弱的嘶聲,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姑娘怎麼聽得到。

    於是,他又想伸手碰碰她,叫她知道自己已經醒了,可是手臂怎麼也抬不起來,只有手指可以微動,小姑娘依舊沒有注意到。

    唉,他在心裡嘆氣。

    眼睜睜地看著她彷徨、委屈、難過地大哭了一場。

    「阿琛!」顧時歡又哭又笑,「阿琛阿琛阿琛阿琛!」

    她高興得只會叫他名字了。

    沈雲琛動了動嗓子,卻依舊發不出聲音來。不過這次她終於注意到了,趕忙道:「是不是嗓子太幹了?先喝點水!」

    她奔去桌邊,摸了摸茶壺的溫度,這壺茶是跟藥一起送進來的,那會子滾燙的,現在正好溫溫的,適宜飲用。

    倒了一杯過來,卻不敢扶沈雲琛起來,怕傷到他好不容易有些癒合的傷口。

    沈雲琛微微點頭表示可以,她才遲疑地將茶暫放一邊,給他稍微扶起來了一點點,腦後墊了個軟枕。

    「來,先喝點茶。」顧時歡心疼不已,給他慢慢地餵下一杯茶。

    沈雲琛喝下茶,方覺嗓子好了些。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

    讓你擔心了。

    顧時歡眼圈裡又泛出淚來。

    他又說:「我沒事。」

    不要擔心了。

    顧時歡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淚:「你別說話了!好好養傷……」

    她努力地止住哽咽:「我去找太醫過來看看。」

    不等沈雲琛再說什麼,顧時歡馬上跑了出去。她怕自己又會在他面前崩潰大哭,但是這時候的她應該堅強才是,她應該是此刻重傷的沈雲琛的依靠才是,她不能再哭了。

    將府中所有太醫都找了過來,經過太醫們的會診,沈雲琛腦內的淤血應該已經散盡,既然醒來便代表性命無虞了,接下來只要好好養腹部的傷,等傷口充分癒合了,便是徹底好了。

    元青和白姨娘母女知道沈雲琛已醒,都隨太醫過來,如今聽聞已無性命之憂,俱安下心來。知道顧時歡和沈雲琛眼下只有彼此,便跟太醫們一道出了來。

    太醫們回房歇息,胡太醫作為太醫院資歷最深的太醫,一刻不停地前去皇宮稟報復命了。

    元青沒有去休息,而是又去了中院練武功。

    「元小將軍,坐下喝口茶吧。」突然聽到一句柔聲細語,元青扭頭看去,原來是顧四小姐。

    顧時心面上微微笑著,端著茶的手卻有些抖,她心裡忐忑不安。

    這段時間,她與元青都住在六皇子府,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她終於徹底走出了沈世漣曾帶給她的傷害,而對元青……漸漸有了一些女兒情思。

    元青與沈世漣截然不同,他為人正派,沒有滿腹謀算,而且與她三姐、皇姐夫都是一邊的,如若、如若能和他在一起,她便歡喜了。

    今日,終於知道她三姐夫平安無事了,她打從心底里替三姐鬆了一口氣,便終於考慮起自己的事情來。

    不知道元青對她……是否也有意呢?

    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氣,邁出了這第一步。

    沈雲琛醒來的消息立刻就傳遍了京城,沈順和派人送了很多禮品和奇珍異寶來,沈宜越上午來過,這會兒知道他醒了,忙又親自趕了過來。

    「你可算醒過來了,若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沈宜越特別自責地看著沈雲琛。

    沈雲琛輕輕地搖頭打斷他:「五哥,我很好。」

    他側頭對顧時歡道:「嬌嬌,去將元兄也請過來吧。」

    顧時歡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氣道:「才剛醒過來,能不能消停點?」

    沈雲琛溫柔一笑,此刻他很想撫一撫顧時歡的頭,叫她消消氣,也消消已經漲出來的擔心,但是他暫時還動不了,只好輕笑道:「嬌嬌,我需要了解目前的情況。」

    他柔聲補了一句:「他們說,我聽。」

    意思是不會耗費過多精力。

    顧時歡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又嗔又氣地看了沈雲琛一眼,才無奈地答應,起身向門口走出,讓守在外面的人去中院請元青過來。

    元青很快就到了。

    在沈雲琛開口問當下情況之前,顧時歡先問了:「你們得先告訴我,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父皇真的只是想侵吞北漠的屬地而派兵出戰嗎?」

    從元青入府保護她開始,她就越想越覺得不對了。

    「之前我們也是這樣以為的。」沈宜越搖頭,「結果,在我出發前一個時辰,父皇密詔我入宮,才告訴我實情。原來,父皇發現,自沈知遠死後,皇后便一直在他慣喝的菊花茶里下毒。此毒無色無味,又不會即時發作,平時沒有任何症狀,只是日積月累下來,待爆發之日,便會無藥可醫。父皇發現此事後,便派人將皇后秘密軟禁了起來,同時加強了照顧兩位皇孫的許妃娘娘的其椒宮的守衛,對外只說皇后不想見客。但是,此事瞞不了多久便會被崔堅發現,所以父皇想在這段時間內除掉崔堅。這次所謂的聯合出兵,實際上於大昱來說討不了什麼好,因此父皇便派崔堅領兵出戰,想要消耗掉他的兵力。崔堅若是不從,便要背上叛賊的罪名,父皇猜他目前尚不會如此。若是大敗,則正好伺機收回兵權。」

    「父皇是這般計劃的,但是放任崔堅帶著他的隊伍前去月蘭,身邊沒有人監視,便太過冒險了,所以父皇想到了我,便將計劃告知與我,命我時刻監視崔堅的動向,並手持秘密聖旨與元毅大將軍互通情況,讓元大將軍輔助我行事。而父皇沒有派六弟去,是因為——」沈宜越定定地看著顧時歡,神情鄭重,眼神卻透出幾分恭喜的意味來,「父皇心裡已經有了繼位的人選,那便是六弟。」

    顧時歡瞬間雙目睜大,懵了:「什麼……」

    「父皇想保護六弟,所以什麼計劃也沒跟他說,將他留在了京城。」

    顧時歡有些消化不來,她下意識地看向沈雲琛,沈雲琛自是與沈宜越都互通彼此情況了的,因此朝她微微頷首,眼神中有太多說不盡的複雜情緒。

    沈宜越又繼續說道:「因我向來對皇位無意,且與六弟一直是一條心,所以父皇便放心將此事交給了我。剩下的皇子中,便只剩沈平玉與沈世漣了。父皇其實心如明鏡,他說沈平玉雖也貪慕皇位,但勢力不足為懼,而沈世漣則隱藏過深,不知會不會在知道他要將皇位傳與六弟時突然發難。為了避免父子相殘兄弟鬩牆,父皇便決定將沈世漣也派出去,然後在這段時間內挑個吉日冊封太子。結果,沈世漣不知是不是猜到了這點,故而稱病不去。」

    「他這一稱病,父皇也改了主意。」沈宜越撫弄著碧玉扳指,「父皇順他心意,將他留在了京城,準備看看他作何打算。如果他想做出謀逆的事來,父皇也便不再顧忌父子之情了。而沈平玉主動請纓,父皇也一口答應了,意在將他扔出去錘鍊錘鍊,若是表現尚可,倒是可以解除禁閉,若是表現不可,甚至在戰場上殞命……那也是他的命。沒想到,果真是他的命了。」

    沈宜越知道沈雲琛眼下虛弱,不便多言,便接著連他的部分一起講了下去:「我和沈平玉去了月蘭,沈平玉大意輕敵,誤入北漠士兵的包圍圈,我前去救他,卻已是來不及,眼睜睜看著他被射殺,屍體被風沙掩埋。我也被敵軍圍困,在突圍之時不知跑到了何處,在浩渺的沙漠中迷路了。我們失蹤的消息傳回京城,六弟自請前去找人,父皇便將原委告知六弟——」

    說到這裡,沈宜越朝沈雲琛深深地看了一眼,帶著無盡的感激與感動:「六弟原可繼續留在京城,在父皇的安排和庇護下等待日後安然繼承大統,卻為了我,毅然離京犯險……後來,他找到我之後,我們在一起回營地途中,遭到北漠士兵的伏擊,六弟為了救我才被伏兵重傷,我實在……六弟,五哥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償還——」

    沈雲琛搖頭道:「五哥,你我從小就是好兄弟,好兄弟還需要說『償還』二字嗎?」

    沈宜越釋然一笑,喟嘆道:「我這輩子,幸得有你這個好兄弟。」

    安靜地聽了半天的顧時歡總算搞清楚原委了,雖然心疼沈雲琛身負重傷,而這重傷的原因是為了救他的五哥,她也沒法怪罪在沈宜越身上,只好在心裡恨恨地罵那些北漠伏兵。

    而沈雲琛又問起了元青這些天來的情況。

    他臨行前特意托元青來六皇子府保護顧時歡,就是擔心沈世漣會趁著他離開京城,在這段時間內有所動作。

    元青道:「原本我也做足了應對的準備,沒想到……這段時間內宮裡和六皇子府都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有。」

    沈雲琛眉頭微蹙,沉思。

    沈宜越知他心中所想,替他說道:「這次由於沈平玉殞命和我失蹤之事,父皇在同意六弟趕赴月蘭之前,給了他一道退戰聖旨,讓他帶去月蘭,停下這場征戰。這場戰事已經損耗掉不少崔堅的兵力,父皇的目的已經達成,若是再耗下去,恐怕崔堅便要當場謀反了,到時候只會讓北漠和西慶鑽了空子。所以這次大昱率先停戰了,西慶失了盟友,暫時又討不了好,因此也鳴金收兵了。戰事已了,崔堅這一次帶著他的兵力跟我們一起回了京城,如今正駐紮在京城外的臨時訓練營內。這段時間沈世漣按兵不動,是否……意在等崔堅歸來,與之聯合?」

    沈雲琛沉眸:「總之,無論崔堅還是沈世漣,或者兩者聯合,都必有一戰。」

    沈宜越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沈雲琛的肩膀:「你先養好傷。眼下你重傷未愈,父皇的意思是暫且一切如常,叫他們摸不准他的想法,不好輕舉妄動,等你傷好之後再做打算。」

    他面色凝重:「你也知道,父皇中毒已久,太醫都束手無策了,只能用湯藥拖著。你得趕緊好起來,時間不多了。」

    沈雲琛微微點頭。

    「好了,那五哥就不打擾你養傷了,先回去了。」沈宜越笑。

    元青也道:「我也先出去了,雲兄好好養傷。」

    顧時歡將兩人送到門口,便返身回來。

    沈雲琛微低著頭,有些沉默。沈宜越方才的話讓他不由自主想到了時日無多的沈順和,心裡的情緒著實複雜。

    他這個父皇,小時候從來沒給過他父親的關愛,後來將他召回京之後,也總是忽冷忽熱,忽而重用忽而放置,要較真算起來,總是責罵多於誇獎,冷漠多過親近。

    所以,當他入宮自請趕赴月蘭尋人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父皇最終屬意的繼承人選,竟是他。

    沈順和在命不久矣之時,竟在這麼費心地為他謀劃、安排。

    顧時歡回頭看到陷入深思的沈雲琛,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麼,這時候她不想多嘴什麼,只是默默地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沈雲琛醒神,向她看了過去,見她微笑地看著自己,便也露出了安定的笑意來,緊緊反握住她。

    第二天一早,蘇貴妃也來了,沈寧安陪著她來。

    這是二十多年來,她頭一遭出宮,向沈順和求了特許的。

    蘇貴妃眼睛紅了一圈,看樣子哭了一宿,見了病榻上的沈雲琛,便突然跪了下來,向他道謝:「琛兒,這次多虧你救了越兒……連累你受此重傷,我……」

    沈雲琛、顧時歡和沈寧安都沒料到她會突然下跪,一時都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沈雲琛道:「母妃娘娘不可!」掙扎著要起身。

    顧時歡飛奔至蘇貴妃身前,趕緊扶她起來:「母妃娘娘,你這樣可折煞阿琛了!」

    沈寧安也才回神,忙跟著顧時歡一起扶蘇貴妃起來:「母妃你這是做什麼?!六哥又不是別人……」

    顧時歡扶起蘇貴妃之後,回頭見到沈雲琛掙扎著要起床,不由得扶額,又奔了回去,給他腦後靠了一個軟枕。

    「我昨日就想來看你,但是我想到你剛剛醒來,肯定不宜見客,所以今天才來。」蘇貴妃邊說邊拭淚,「琛兒,你可好些了?若是你為了救越兒出了什麼事,我便是立刻下黃泉向你母妃磕頭謝罪,也贖不清……」

    沈雲琛急道:「母妃娘娘,我已經好了,身體沒什麼大礙了,您別擔心。琛兒視你為親母,視五哥為親哥,救他是我分內之事,您同琛兒生分什麼。」

    「孩子。」蘇貴妃打斷他的話,輕步走到他身前,目光複雜地打量他,「你太傻,就跟你母妃一樣傻。」

    這樣無頭無尾的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都摸不清頭腦。

    蘇貴妃也沒有解釋深意,只是目光遽然果決起來,像是下了某種決定。

    她招手讓沈寧安過來扶著她,對沈雲琛道:「那麼寧安呢,琛兒你有沒有將寧安當成你的親妹?」

    她這句話問得實在太古怪,其他幾人都面面相覷,這個問題顯而易見,有問的必要麼?而且,為何在這時突然問起來?

    但是,沈雲琛還是認真地點頭,回她:「琛兒自然也將寧安當成親妹妹,一直以來都是。母妃娘娘別擔心。」

    蘇貴妃像小時候那樣走上前去摸了摸沈雲琛的頭,臉上是誰也看不懂的神色,誠懇甚至帶著懇求道:「那你要一輩子把寧安當成親妹妹,一輩子不要傷害寧安,無論發生什麼,你要原諒她,護住她的命。母妃娘娘只有這一個請求了。」

    她的話越說越古怪,三人是徹底摸不著頭腦了。

    沈寧安蹙起眉,鼓起了臉頰:「母妃您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啊?倒說得好像寧安會對不起六哥似的!寧安一直站在六哥這一邊,才不會對六哥不好!」自然也不需要六哥「原諒」了。

    沈雲琛與顧時歡也帶著與沈寧安一樣的疑惑,看著蘇貴妃。

    蘇貴妃苦笑一聲,拍了拍沈寧安的手背:「母妃不是說你有什麼不好,母妃只是——」

    她一時說不出「只是」什麼來,只好又看向沈雲琛:「只是,我只想在琛兒這裡求一個承諾,承諾無論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你要保全寧安的性命。如此,我便放心了。」

    顧時歡越聽越不解,蘇貴妃不會是常年深居簡出……所以腦子有些……呃……異於常人了吧?

    沈雲琛心裡也疑惑不解,但是他仍再一次重複:「母妃娘娘放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護寧安周全。」

    蘇貴妃微微一笑,神色放鬆下來,連連頷首。

    之後的日子裡,蘇貴妃時不時都會來看六皇子府探望沈雲琛,再沒說過那些沒頭沒腦的話,只是關心他的身體恢復情況。

    到了冬初之際,沈雲琛的傷才算好了個七七八八。

    腹部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血痂也已經都脫落了,只是傷口長出來的皮膚還是薄薄的嫩紅色,看著有些脆弱。

    這兩三月間,大昱平靜得不可思議。

    估計崔堅也在休養生息,而沈世漣也在整合自己的原有的勢力,拉攏需要的勢力。

    沈順和因為炎夏患上的熱傷風由於天氣轉涼而終於好了,在御花園跌的那一跤因為這段時日的休養,也可以下地了。他看著已經大好了,只有少數幾個之情的人和被他封口的太醫知道,這種「好」已是外強中瘠,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皇后下的毒侵蝕了。

    顧時歡想,一切應該就在這個冬天了吧。

    這一日,沈雲琛重傷之後第一次上朝,她到門口送別他,而後回到府中,便聽得有人來報,說太史令觀非求見。

    顧時歡略感驚訝,她已經很久不與觀非見過面了,沒想到他會突然來訪,忙令人請他進來。

    許久不見,觀非還是和顧時歡第一次見到他一樣,清冷中又帶著幾分風流。

    「觀大人今天怎麼有閒情雅致來這裡啊?」顧時歡頗感好奇,「來,請喝茶。」她親自倒了茶,端給他。

    「寒暄就不必了,小官有緊要事與六皇子妃殿下說。」觀非接過茶,卻放在一邊,直入正題,「我最近夜觀天象,天象既好又不好,不好的部分與你有關。」

    顧時歡眉頭微凝,不由得脫口而出:「有關皇位?」

    觀非搖頭,只道:「天機不可泄露。」

    顧時歡若有所思,近期能發生的大事,想來只有皇位之爭了。

    只是觀非所說的「天象既好又不好」指的是什麼呢?若說「好」指的是沈雲琛如願以償的話,她與沈雲琛是夫妻一體的,她又怎會「不好」?

    她低聲問:「觀大人可否再明示幾句?」

    觀非還是搖頭:「不可多言。」

    顧時歡心裡原本不大相信什麼天象之說,曾還把觀非當成神棍看待,但是今日觀非特意前來提醒她,倒讓她覺得或許天象之說也有幾分可信。但是,他這提醒跟沒提醒似的,她既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部分「不好」,又如何避開呢?

    她想不出來,便乾脆不想了。

    總之,這時候留在沈雲琛身邊,一心一意支持他就對了。

    「多謝觀大人提醒。」她誠懇地笑笑。

    雖然沒什麼用,不過他特意來這一趟,也是值得叫人感謝了。

    觀非見她對自己感激地笑,心念一動,不由得多說了兩句:「為了避免此次災禍,你最好現在就離開京城。」

    「離開京城?」顧時歡咋舌,立刻道,「不行,我不能離開。」

    她要陪在沈雲琛身邊。

    觀非見她這般斬釘截鐵,微嘆一聲:「既然你不想離開京城,那麼這段時間就不要離開府里,權且避過接下來的諸多亂事。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就當報答你當年贈書之恩吧。」

    「謝謝。」顧時歡頗為感動,「真的謝謝。」

    若是真有天象、天機一說,那麼窺天機者的確不能透露太多,否則會於自身不利。她沒想到當年隨手贈了幾本書,會讓觀非記到今天。


    兩相對比,她才應該感謝才是。

    「我該走了。」觀非說完便告辭。

    顧時歡原還想留他喝茶,他卻搖著頭往外走了。

    她只好跟上去,將他送到門口。

    還沒跨出門檻,觀非便道:「不必再送!」目光落在她即將跨出來的腳上。

    顧時歡想起他方才的提醒,趕緊縮回了腳,訕訕道:「一時沒留神。我記住了。」

    觀非道:「切記這段時間不要離開府里,誰叫你去也不要去。待紫微星落定,你便可自由出入了。」

    紫微星……

    帝星……

    顧時歡胡思亂想完,一抬頭,觀非早已離開了。

    觀非的「天機」顧時歡沒有跟沈雲琛說,因為怕沈雲琛會擔心「不好的部分」。不過,她自己卻倒是把觀非的叮囑聽進去了,自那天之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日日待在家。

    不過自從沈雲琛重傷從月蘭回來之後,她便不怎麼出去了,所以現在也並不覺得悶。

    過了些天,沈雲琛仍舊上朝去了,顧時歡一直等到中午也沒等來他下朝,反而等來了沈順和的口諭,命她進宮面聖。

    她原本準備接旨了,突然又想到觀非的告誡——「誰叫你去也不要去」,一時頓住,便問長福公公:「阿琛也在宮裡嗎?」

    長福道:「六皇子殿下在宮裡呢。」

    顧時歡眼珠兒一轉,捂著肚子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適,托長福公公給我轉告一聲,既然阿琛在,有什麼事讓阿琛回來告知我便可。待身子好了,我親自進宮向父皇請罪。」

    長福不好勉強主子,便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顧時歡鬆了一口氣,料想沈雲琛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了,便不等他了,自去與白姨娘、顧時心、元青一起用午膳。

    才吃過飯,長福公公又來了,這次帶了聖旨,依舊傳召她進宮。

    她若是不從,便是抗旨了。

    顧時歡心想,去皇宮應該沒事,沈順和豈會害了她不成,於是跪下領旨,上了進宮的馬車。

    一路進了宮,直接去了正清殿。

    殿內不止沈順和與沈雲琛兩人,蘇貴妃、沈宜越和沈寧安都在。

    還有一個她絕對想不到的人也在。

    皇后崔清敏。

    她立刻快步上前,向沈順和與蘇貴妃請了安,然後退到沈雲琛身側,當沒看見崔清敏。

    沈順和對蘇貴妃道:「人都齊了,你說吧。」

    顧時歡頗覺奇怪,是蘇貴妃將大家召來的?她側頭疑惑地用眼神問沈雲琛,沈雲琛也只是輕輕搖頭,他也不知道蘇貴妃到底想幹什麼。

    蘇貴妃道:「今天,是我找皇上將你們召來的。有個秘密我本來打算帶進棺材裡去的,但是……我現在必須讓皇上知道、讓琛兒知道、讓寧安知道、讓皇后知道。這件事情,是關於李妃的。」

    此話一出,眾人神色各異。

    「皇上,你還記得你當年突然冷落李婉蘭的原因嗎?」在沈順和神色漸變之前,蘇貴妃一字一句地說,「你以為她和你的御前侍衛有染。」

    眾人都變了神色,特別是沈雲琛,他緊緊皺起了眉頭,他的母妃「與御前侍衛有染」怎麼可能?「以為」又是什麼意思?

    在一片驚疑的神色中,蘇貴妃又緩緩道:「其實,當年與御前侍衛戚峰有染的人,是我。」

    說完,她閉上了眼睛,不敢面前眾人看向她的目光。

    「當年,皇上你寵極了婉蘭姐姐,與她正是柔情蜜意之時。我羨慕她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便也想在深宮之中找到自己的愛情,而我身為你的妃子卻並不愛你,而是因某個偶然的機會,愛上你的御前侍衛戚峰。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常與他私下幽會。婉蘭姐姐勸過我收斂,我也是不聽,我心想為何她可以享受愛情,我卻不行?只因與她情意相通的人,正好是皇上嗎?婉蘭姐姐勸我不過,只好為我保守秘密。

    「後來,我一時糊塗,與戚峰有了夫妻之實,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我心裡害怕極了,連婉蘭姐姐也不敢告訴,卻也不捨得墮掉這個孩子。我推算日子,懷上孩子那段時間,皇上曾喝醉酒翻過我的牌子,我照顧了皇上一宿,雖然並沒有侍寢,但是皇上顯然是誤會了,想到這點,我便將所有不舍化為鋌而走險,我決定把她生下來,就賴在皇上頭上。

    「後來,我便又與戚峰私會,告訴他這件事情。沒想到,這次被皇后帶人來捉姦,婉蘭姐姐正好也在附近賞月,聽到動靜趕在皇后之前過了來,替我頂了包。皇上龍顏大怒,當場就抽出戚峰的佩劍,親手殺死了他。我摸著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睜睜看著戚峰倒下,不敢流一滴眼淚。而婉蘭姐姐,在這件事後徹底失寵了,若非皇上當時愛極了婉蘭姐姐,那麼與御前侍衛私通一事,豈止是失寵這麼簡單,沒有禍及九族就算輕饒了……

    「我覺得特別愧疚,多次想說出真相,但是為了腹中的孩子,我只能……只能對不住婉蘭姐姐了。婉蘭姐姐反過來安慰我,說落到她頭上只是失寵而已,好歹保住了我的命……我對不起她……我真的對不起她……」

    說到此處,蘇貴妃已是泣不成聲。

    她驀地轉頭,眼淚朦朧地瞧著沈雲琛:「我也對不起你,因為那件事,也使得你小小年紀便失去了父皇的疼愛。琛兒,你白叫了我這麼多年的『母妃娘娘』,其實我是害得你們母子倆這麼慘的罪魁禍首!」

    「還有,婉蘭姐姐給我託夢,讓你想辦法殺了皇后為她報仇的事,也是我……」

    「蘇眉兒你在亂說什麼!」崔清敏面色煞白,「李婉蘭給你託夢?要殺了我?!」

    「哼,你不是一向恨毒了婉蘭姐姐嗎?」蘇貴妃冷道,「當初婉蘭姐姐受寵時,你萬般刁難她。若非有皇上護著,她早就被你害死了。那麼她失去皇上庇佑後,你想害死她,豈不是輕而易舉?而且,在她死之前患病的那段時間,皇上分明有些心軟了,去看過她幾次,這樣的復寵可能,你又怎會容忍?」

    「你、你別血口噴人!」崔清敏眼神虛晃,色厲內荏地指著蘇貴妃。

    「閉嘴。」沈順和的神色隱在大殿裡的樑柱投過來的陰影中,沒人看得清他此時的神色,「讓她繼續說。」

    蘇貴妃自嘲地笑了一聲:「其實,託夢一說,是我編造的謊言。我不知道婉蘭姐姐到底是不是皇后害死的,也沒有絲毫證據,我只是推測罷了。更重要的是,我有自己的私心。我向來是個自私透頂的人。我希望借琛兒的手除掉皇后,因為我恨她帶人撞破我與戚峰的jian qg,我恨她害死了戚峰!」

    「當然,一切錯誤的源頭,其實是我。」蘇貴妃流著眼淚,突然痴痴地笑了起來,「婉蘭姐姐為了姐妹之情,護我至此,害慘了自己。琛兒為了兄弟之情,差點為了救越兒而喪命。他們母子倆太傻了、太善良了,而我太自私了。所以我今天必須說出真相,還婉蘭姐姐一個清白。皇上,你一直誤會她了。」

    她扭頭盯著沉默不語的沈順和,一字一句道:「婉蘭姐姐自始至終,愛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你。」

    「我犯下的罪孽,自知無法還清,我願以死抵命,去地府向婉蘭姐姐贖罪。」蘇貴妃跪了下來,嗑了三個響頭,「只求皇上饒過寧安。」

    其實,從她回憶過去的時候,眾人從時間上推斷,已知這個孩子便是沈寧安,只是沈寧安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噙著眼淚咬著嘴巴聽她母妃繼續說,而此刻,蘇貴妃點破名字,她終於控制不住地崩潰了,當場痛哭出聲。

    如果說她的母妃是罪魁禍首的話,那麼作為野種的她,從生下來——不,從被懷上那一刻開始,便也帶著洗不脫的罪孽了。

    崩潰的又豈止沈寧安一個人。

    沈宜越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一直敬愛著的母妃竟是個與別人私通,看著自己的好姐妹為自己頂罪的濫情又自私的女人,而一向疼愛有加的親妹竟是母妃與別人私通而生出來的「野種」,他一時呼吸急促,全身都在抖。

    同樣不可置信的人,還有沈雲琛。

    他做夢也沒想到,原來當年母妃失寵的真相竟是這樣……

    這時,一雙手,悄然握上他的手。

    沈雲琛感受到來自顧時歡的無聲寬慰,心裡頓時冷靜不少。這些年的記憶開始夾雜著蘇貴妃所說的話,一一從他腦中浮出,又淡去。

    漸漸的,好像平和了很多。

    蘇貴妃見沈順和不說話,眾人也都沉默,而沈寧安……在哭,於是站起身來,跌跌撞撞走到沈寧安面前,悲泣道:「母妃對不起你!寧安,母妃對不起你!你儘管責怪母妃殘忍又自私吧,但是母妃必須告訴你,你的父親另有其人,他叫戚峰,他很好……」

    「越兒!」蘇貴妃突然一把拉住沈宜越的手,急切到面色猙獰地問他,「越兒,她還是你妹妹對不對?!答應母妃,她還是你妹妹!是你會疼愛一生的妹妹!」

    沈宜越閉上眼,滑落一滴淚,復又睜開眼:「母妃,你在擔心什麼?寧安當然還是我妹妹!我們這麼多年一起長大的感情,又豈會因為血緣的小小改變而破裂?她還是我的妹妹,你也……還是我最敬最愛的母妃……」

    倒是六弟……會怎麼看待他的母妃、他的妹妹?

    沈宜越心裡重重嘆氣,他對沈雲琛感到愧疚極了。其實小時候,他是偷偷嫉妒過沈雲琛的,他非常不解,為什麼母妃對一個外人會比對他還好?他覺得是沈雲琛分走了屬於自己的母愛。縱然最後與沈雲琛成了好兄弟,這個根深蒂固的想法還是留在了他心底。

    這次月蘭之行,沈雲琛捨命救他,他才終於將心裡的那個想法狠狠地唾棄了一番,悔恨自己對沈雲琛的兄弟之情遠不及沈雲琛對自己。

    後來又聽沈寧安說母妃去六皇子府,為他的事向沈雲琛下跪感謝,他方知母妃愛他不比愛沈雲琛少,只是親母子之間,更為含蓄而已。當時,也聽沈寧安複述了母妃那些關於她的話,當時他也只覺得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現在才知道緣由……

    他當初怎麼好意思嫉妒沈雲琛得到的母妃的愛比他多呢?

    原來,一直是他的母妃虧欠了沈雲琛和沈雲琛的母妃……

    「哥……」沈寧安聽了沈宜越的話,又感動又心酸,哭得更厲害了。

    沈宜越一把抱住她,像小時候那樣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寧安,傻寧安……」

    蘇貴妃心裡寬慰不少,她轉身,看著沈雲琛和顧時歡,慢慢地走到了他們面前。

    「琛兒。」她特別艱難地才開了口,「你恨我嗎?一定恨吧。恨我是應該的。應該的。但是,寧安是無辜的,她什麼也不知道,你、你不要恨她。你答應過我的,會一直把她當成你的妹妹……」

    沈雲琛一時默然。

    這一刻,沈寧安也停止了哭泣,轉過臉來看著不遠處的沈雲琛。

    一室沉默,靜得可怕。

    顧時歡也看著沈雲琛,她其實也明白沈寧安什麼也沒做錯,而且以她對沈雲琛的了解,他不會這麼無情的,但是他如果真的因此遷怒沈寧安,不要這個妹妹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這個時候,她只想也只會堅定地陪伴著他。

    「寧安……寧安當然會一直是我的妹妹。」半晌,沈雲琛才緩緩開口。

    就算,與他僅連的那一絲血緣,也斷了。

    就算,她也是間接害他母妃的原因之一。

    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和自己一樣無辜,也是今天才知道真相的可憐人。

    「六哥!」沈寧安愣了一瞬,而後一把撲進了沈雲琛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雲琛拍了拍她的背。

    顧時歡一邊抹淚一邊笑。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的阿琛其實有著世界上最柔軟的一顆心。

    「蘇眉兒啊蘇眉兒,你為何今日才說……」沈順和緩緩站了起來。

    當他的臉終於從樑柱的陰影中移開,眾人才看清他的神色……是那麼的頹敗與悔恨。

    蘇貴妃滿眼悔意,笑得悽苦:「我也在問自己,為何今日才有勇氣將一切都說出來。其實,我早該說了。如果在婉蘭姐姐替我,她也許……也許就不會死了。如果、如果在她死後我立刻就說,也許……她就不用受降妃位下葬的侮辱,琛兒也不會被派去邊疆受苦。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說起我母妃的死——母妃娘娘,您的推測並沒有錯。」沈雲琛突然冷了聲音,「害死我母妃的人,就是皇后崔清敏。」

    他的目光似冷箭一般,直射向崔清敏。

    崔清敏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你、你說什麼?」

    「我查過我母妃的膳食記錄,在我母妃病死之前的那段時間,很多膳食被故意沒有記錄在冊。後來,我在月蘭遇到過一個當年伺候袁妃娘娘的宮婢,她親眼見到你身邊的貼身嬤嬤指使宮女往我母妃的膳食中下毒。」沈雲琛道,「這毒不是一次便置人於死地的,而是慢慢浸入體內四肢百骸,終致人無藥可救——與你對我父皇下的毒一模一樣。」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為何編故事冤枉我?!」崔清敏辯解道,「是,我給皇上下毒,自知罪無可赦,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將所有的罪責推到我身上來!」

    她面上強裝鎮定,其實心裡萬分震驚,沈雲琛什麼時候知道了這件事?果然當年一直沒找到的那個宮婢就是個禍患!

    但是……她決不能承認這件事!

    崔清敏又悄然退後了一步。

    她給沈順和下毒的事早已經敗露了,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為沈順和還要利用她穩住她哥哥。作為俎上魚肉,她如今唯一生的希望便是趁著沈順和還沒有殺掉她之前,她的哥哥能趕來救她。

    若是現在就暴露了她下毒毒害李婉蘭的事,以沈順和此刻的悔恨,絕對會氣到立刻處死她——

    崔清敏猜得一點也沒錯,在聽到沈雲琛的這番話之後,沈順和的眼睛立刻因暴怒而眯了起來。

    此時,沈雲琛從懷裡掏出聾啞嬸子當初給他的母妃的瑪瑙項鍊來:「聾啞嬸子此刻正在zhuo zhou,隨時可以將她帶回來對峙。這個瑪瑙項鍊是我母妃當年經常佩戴的,後來賞給了聾啞嬸子,以此可以證明聾啞嬸子的身份。」

    沈順和一見到那瑪瑙項鍊便渾身一震。

    這串項鍊他至死都不會忘記,那是李婉蘭進宮之後,他賞給她的第一串項鍊。也因此,時常被她戴在身上。

    「崔清敏!」沈順和勃然大怒,「你這個賤人!」

    崔清敏見狀,便知死期將至,立刻拋下了往日的尊貴淡然,突然拔腿往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老六,現在立刻給朕殺了她!替你母妃報仇!」沈順和氣得渾身直抖。

    「是。」沈雲琛追了上去。

    崔清敏一個婦人,怎麼跑得過沈雲琛。才跑出兩步,還來不及摸上大殿的門,便叫沈雲琛從背後推了一掌。

    這一掌用了十足的內力,立時震得崔清敏五臟六腑皆碎,當場噴出一口濃血,一句話都來不及說,便傾倒在地氣絕身亡。

    此時,殿門從外打開,長福屁滾尿流地跑了進來,稟告道:「皇上!不好了!崔將軍……崔堅率軍殺入皇宮了!」

    終於來了。

    相比起奴才的慌亂,沈雲琛、沈宜越和沈順和卻是異常淡定,崔堅謀逆是意料之中的事,這一天他們早就料到了,並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正好在今天,倒也不錯。

    沈順和道:「朕就在這裡。老六、老五,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

    「是!」沈雲琛和沈宜越領命,腳下生風地出了正清殿。

    殿內只剩下沈順和、顧時歡、蘇貴妃、沈寧安和長福五人。

    還有崔清敏的屍首。

    沈順和皺眉,命令長福:「她已不配為大昱皇后,將崔氏亂賊之妹的屍首拖下去,按亂賊同黨處理。」

    「是。」長福領命,將崔清敏的屍首拖了下去。

    這下,殿內便只有沈順和、顧時歡、蘇貴妃和沈寧安四人了。

    一時死寂異常。

    蘇貴妃先打破了這片駭人的沉默:「皇上,一切都是我的錯。如今,婉蘭姐姐的仇已經報了,我也該去黃泉底下向姐姐贖罪了。但是,寧安是無辜的,她也被我瞞了十多年,她此刻的痛苦,絕不比你少……」

    「母妃!母妃你在說什麼啊……」沈寧安哭著抱住蘇貴妃,「你不要再說這種話!寧安不許你走,寧安要母妃永遠陪著寧安!你要是敢自殺,寧安就陪你走!」

    「我不走,母妃不走……」蘇貴妃趕緊撫著沈寧安的腦袋,「母妃會一直陪著寧安,方才只是一時失言罷了。」

    然而顧時歡在一邊瞧著蘇貴妃的神色,分明已經心如止水、去意已決了。

    這會兒改口,恐怕只是為了安撫沈寧安吧。

    她開始思忖,若是一個人一心求死,他們該怎麼杜絕她一切自殺的可能,讓她活下來呢?

    她不由得又想,如果一直強迫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活著,是否反而對她是一種傷害呢?

    顧時歡往自己腦袋上敲了一把,發現自己已經走入了死胡同。

    此時,沈寧安得了蘇貴妃的保證,一時心安了不少,隨即咬著唇,眼淚朦朧地偷偷轉頭,怯怯地去瞧沈順和的神色。

    卻連一句「父皇」都不敢叫出口。

    她如今已經沒有資格了。

    沈順和順眼望去,與沈寧安怯怯的目光撞上,心裡百味雜陳。

    一向在他這裡無法無天的女兒,曾幾何時對他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蘇眉兒,」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你帶寧安去暖閣候著,朕還有些話跟老六媳婦說。」

    正清殿左側是他處理政事的書房,右側便是平日稍作休息的暖閣,此時正清殿已經被層層守衛起來,因此暖閣也是安全的。

    當然,此刻的蘇貴妃和顧時歡根本無暇思考安全問題,她們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寧安」這個和往日一樣親近的稱呼上。

    沈順和既然還像從前一樣叫沈寧安,自然就代表……縱然生氣,他到底沒有遷怒於沈寧安。

    顧時歡替沈寧安鬆了一口氣,高興不已,都差點忽略掉沈順和有話跟她說這件事。

    蘇貴妃心頭最後一塊懸掛的石頭也落了地,噙著淡淡的笑看了沈寧安一眼,眼神里的留戀更少、去意更多了。

    而沈寧安則更是欣喜若狂,一時又哭又笑,猛地跪下來向沈順和磕了一個響頭——

    「……父、父皇!不管您還認不認我,您永遠是寧安的父皇!」

    沈順和別過臉去,免得叫人看到他眼角沁出的淚。

    沈寧安是他的妃嬪跟別人生的「野種」,也是害他誤會自己愛的女人的原因之一,可……她也是他當成親女兒疼愛了十多年的人。

    他對沈寧安的感情,比任何人還要複雜……

    「你們先下去吧。」他揮揮手,「老六媳婦留下。」

    蘇貴妃和沈寧安都知道他屬意沈雲琛作為皇位的繼承人,那麼顧時歡日後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他肯定有話要交代顧時歡。

    於是沈寧安高興地將兩頰淚水擦去,笑著碰了碰顧時歡:「嫂子,寧安和母妃出去了。」

    顧時歡給她擦掉下巴處殘存的淚水,抿笑道:「去吧。」

    沈寧安便攙扶著蘇貴妃去了右側的暖閣。

    這時候,長福從外面進來,返身關住了書房的門,跪下復命道:「皇上,崔氏亂賊之妹的屍首已經處理好了。」

    沈順和頷首。

    長福回話之後,便起了身,卻沒有退出去,反而垂手躬身地立在一旁。

    顧時歡有些疑惑,若是要吩咐什麼機密之語,應當將長福也叫下去才是。

    她不由得看向長福。

    長福見她望過來,便笑著向她行了一禮,隨即慢慢往門口退去。

    顧時歡只當他方才一時忘了走,便沒放在心上,又將目光轉了回來,恭敬地向沈順和道:「父皇,您還有什麼吩咐?」

    沈順和卻不說話。

    這時候,一條長繩突然從她背後一把套上她的脖子,猛地收緊。

    「呃……」她下意識想開口呼救,可是繩索一套緊,她根本發不出聲音來。

    她開始奮力掙扎,腳往後面踢,雙手則努力地想拉開脖子上的索命之繩。

    掙扎中,她從餘光看到了從背後偷襲她的人。

    竟是剛才準備退出去的長福公公……

    怎、怎麼回事?

    這時候,長福不知道從哪裡又拿出了一根繩子,一手收緊了她脖子上的繩子,使得她無法出聲,一手又開始捆她身上。

    救、救命……

    顧時歡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嬌嬌小姐,而長福作為貼身太監,本就有些拳腳功夫,只是平時輕易不使,這會子又是有備而來,一會兒就將顧時歡捆了個結實。

    捆好之後,這才鬆開了她脖子上的繩索,為了防止她叫人,在鬆開的同時又往她嘴裡塞了個布條。

    「嗚嗚嗚……」

    這變故發生得很快,從被偷襲到被捆其實只在片刻之間,顧時歡被捆了之後,才想起沈順和來。

    她順眼望去——

    沈順和高高在上地站在那裡,冷眼看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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