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陷阱

作品:《左開弓

    沈一弓就此入了霍宅。霍老爺子過了頭七安葬之後,他養好了傷,算是正式拜入霍左門下。除卻每日吃食大大勝過從前以外,這拉黃包車的活計卻沒有變化。

    霍左早上天沒亮就讓下人把他從床上撈起來,打早上四點起就得拉著徐媽到虹口去買菜。原來是有專門的送菜工的,沈一弓來了以後送菜工也辭了。早上送過菜了就是跑腿、拉人,送這個太太到徐匯買塊布,拉那個先生去楊浦找個人。若遇上霍左也有事要用車,再遠沈一弓也得跑回來接他。

    入霍宅起,霍左沒教過他半點功夫,只叫他拉車,讓他送的東西也越來越沉。他這麼安排,沈一弓不敢有怨言,師父說什麼自己就做什麼。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發現,吃食好了以後,明明整日裡跑的路程比過去都多,可不知為何,越跑越是覺得有勁兒。

    從十二月底跑到過年,再從過年跑到了開春。雪化了,天暖了,霍家院子裡的海棠花都開了。

    沈一弓經這段時日早已養成天不亮就起來的習慣。這日如往常吃過早食了去找徐媽,徐媽說今起有送菜工來,不用你再拉車了。便讓下人帶沈一弓去見霍左。霍從義死了,少爺就成了老爺。霍左起的也早,泡了壺茶坐在練功房外的藤椅上,端詳練功房前那盆鐵樹。下人把沈一弓帶進屋後就轉身關上門走了。

    沈一弓有些不安地立在霍左跟前。朝陽透過練功房頂上的天窗投下來,正好在地面上方出一塊橙亮的地方。霍左從沈一弓進來起,鐵樹也不看了,閉著眼不說話,沈一弓就不敢先開口。

    光影飄渺,散塵浮動,空氣里漫著院中海棠香。須臾,霍左指尖在桌面上輕叩了一下,沈一弓這才拱手恭敬道:「師父。」

    「拉了幾個月的車?」

    「三個月。」

    霍左睜開眼,打量那個頭已略微躥高的少年。年輕人跟野草一樣,吃的好了以後動得又多,個頭就按不住地往上長。

    「打今起別拉車了。」霍左扔了兩把木短刀到沈一弓腳邊,「跟我過來。」

    沈一弓蹲下身撿起了刀。

    霍左抬步起身朝練功房內走:「習武像爬山,一山比一山高,可不到山頭是看不到自己在哪兒的。殺人卻如鳧水,你有多大本事都藏在水下面。武道歸根結底求大善,殺人做的卻是喪盡天良讓人家破人亡的活。」

    頓了頓,他停下步子,虛覷了他一眼,「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停下還來得及。只要你殺了人就回不了頭了。」

    沈一弓定定道:「我來這兒,就沒想過要回頭。」

    霍左側著身,他正好走在那扇天窗下,一半身子陷入陰影一半的身子叫光照亮。聽沈一弓答話,他往後退了一步,徹底陷入陰影之中,像是頷首了:「也好。」

    沈一弓看著他。

    「今日起你就跟我學吧。」

    霍左說霍家的雙刀是從廣東拳中化出來的,霍從義自己融了街頭打殺的招數進去,招招之間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根本不打算給對手留活路。霍左隔一段時間來練功房一趟,來了只教沈一弓一招,教了就讓他練小半個月,練得熟了再教他下一招。打基本功、站樁、蹲馬步,有前面三個月拉車打底,沈一弓的下盤特別穩。

    這麼又過幾個月,霍左跟沈一弓說:「我把招數都交給你了,取真刀打木樁吧。」

    霍左給沈一弓的刀沒開刃,打在身上也疼。沈一弓沉得住氣,不怕苦不怕疼,師父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話不多,也少滑頭,一門心思就只想著報仇。心裡頭存著這一口氣,做事兒就有根骨,有根骨了學東西自然就快。

    從他打木樁這日開始,沈一弓就只上午待在練功房,下午陪霍左出門,換上黑紗短衫,跟在他身後那群兄弟里,像這男人的影子。

    出了春又入了夏,練功房裡四面通風也悶熱,沈一弓過這半年又往上竄了好幾寸。剛來的時候滿身傷,站都站不直,身量最多就到霍左肩膀。現在已經要有霍左那麼高了。

    程長宇入夏後約霍左到乾坤大劇場看戲,看見沈一弓也不免感慨一句:「半大小子長得真快,半年時間有那麼高了。」

    剛過立夏,天氣沒有特別熱,大家都穿了麻衫,只有程長宇洋派,是襯衫、吊帶褲配小皮鞋。幾個人往包下的廂房那走,沈一弓緊跟在霍左身後。他落座了,他就在椅子後頭站著。這小子皮膚黝黑,站在霍左身邊襯得他白得發光。霍左沒睬程長宇那句話,自顧自取了戲單看:「今日唱的哪出?」

    「《定軍山》,余老闆的。」

    霍左把戲單草草過了一眼就放下了:「你叫我來可不只是想看余老闆的戲吧?」

    程長宇嘻嘻一笑:「讓你說中啦。前兩日去朋友家打麻將,有人跟我講新出了個唱老生的丫頭叫金小旭。請大哥來看一看,如果喜歡,下月您生日請到您府上唱。」

    「我又聽不懂戲,你喜歡你叫就行。」

    這邊說話間,台上銅鑼聲響,幕布拉開好戲開演,這一個個英雄人物也都接連粉墨登場。起著西皮二六,那程長宇跟著搖頭晃腦了起來。

    霍左倚進椅子裡,他對著台上的事兒向來不如自己那個發小痴迷,只看台下而已。微一側頭注意到沈一弓的眼神,正跟著台上的黃忠走。霍左斜過頭去小聲發問:「以前沒來過大世界?」沈一弓回過神,略帶窘迫低頭答:「只送客人到門口,從來都沒進來過。」「那想去玩嗎?」「不想。師父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台上的黃忠一句:「到明天午時三刻成功勞。」唱完了,程長宇激動地站起來叫了句好,他看來也沒注意到身旁兩人對話,站在那兒招呼二人:「大哥,這老生開場怎麼樣?就是我跟你說的金小旭!」

    「這唱的老生倒是不錯。」

    「何止不錯!我要去尋她,你要不要一起?」

    「你要發花痴你自己去。拉上我們兩個做什麼。」

    霍左這樣笑話,程長宇也不生氣,西裝領帶整了整,當真走出包廂去:「我自己去就自己去。你不要後悔。」


    「我才不後悔。」

    程長宇這興沖沖的下樓去了,霍左就讓沈一弓坐下。

    沈一弓猶豫:「這是程先生的座,他還要上來的。」

    「上來了你再起來不就好了。那個傢伙下樓發花痴,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坐下吧,看戲。」劇院的跑堂過來上了茶,霍左說罷話,眉眼不抬自顧自喝茶。沈一弓就坐下了。方才是開場的摺子,讓新人登台熱過場了,這次再唱的才是余老闆的《定軍山》。霍左從氤氳茶水的熱氣里抬起頭,正看見那少年一雙眼灼灼有光盯著台上。他嘴角微微上揚,也不曉得笑的什麼。

    霍左指尖輕抬,身後的人就都退出了包廂,留師徒二人在裡面。

    一場戲能唱二三小時,霍左就見沈一弓那小子看得專心致志、目不轉睛。

    到十幾場時劉備上了台,才一開嗓,沈一弓忽然「哎」了一聲。霍左看他:「怎麼?」

    「這個唱劉備的老生,不是之前那個出來唱摺子的嗎?」

    霍左聞言也仔細瞧看,的確是程長宇花痴的那個「金小旭」。但他倒也不急,自顧自拿銅火機點上一支煙開口:「你帶人下去後台附近看看,找著程長宇了你就自己回來別驚擾到他。要沒找著,四下看看有沒有奇怪的人。」

    沈一弓連忙起身往外去。先下樓往演員後台找,問了一圈,說是看到過那麼一位穿灰西裝的先生,可沒等到金小姐過來他就讓朋友給叫走了。

    「朋友?什麼樣的朋友?」

    這劇院裡頭的經理老油條得一笑:「這我可就說不清了,來來去去那麼多人,誰跟誰都說一句朋友,您硬要我說,那就是個大塊頭穿花襯衫的傢伙。」

    沈一弓從後台退出來,帶了人正尋思該從哪兒開始找,冷不丁在人群里瞧見了個脖子卷了一層又一層繃帶的人。他先讓弟兄去取傢伙,自己跑樓上包廂里跟霍左匯報:「師父,樓下看見豹子幫的人了。」

    霍左卻像是早已料到,把菸灰抖落:「倒也不奇怪會來。」

    沈一弓還沒到能看懂霍左眼神底下的意思,只是愣頭愣腦地問:「現在怎麼辦?弟兄們已經去拿傢伙了。」

    霍左拿煙的手輕按下來,淡然取茶抿了口,似乎毫不著急:「就是秦爺來了,也不敢拂這兒老先生的面子,他一個豹子幫而已,後頭能有多大一尊佛?」

    「那……」

    霍左那雙冷冽細長的桃花眼往樓下掃,跟沈一弓道:「離這最近有個碼頭,那塊地盤還是老先生的。算上程長宇消失得時間,該怎麼做,你曉得了嗎。」

    沈一弓點了頭:「曉得。若出什麼事,也都是我自己做的,跟霍先生一點關係都沒有。」

    霍左就擺了下手:「去吧。」

    沈一弓一走,他也招來了經理,起身取了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下來小聲囑託道:「要讓老頭子親眼看見這枚東西。我是霍從義的兒子,霍左。」

    幾分鐘後,經理過來帶霍左下樓,到了樓下,遠遠地就看見之前被他開了喉的傢伙正叫劇院裡的打手圍著。對方陰森著眼轉過身來定定看向他:「姓霍的,當初你就該一刀了結我,想不到還有今天吧?」

    霍左也不急,站定在那睨著眼看他:「瞧著您是尋到大靠山了?」

    「靠山?哈。你們霍家喜歡給人做走狗,我們可不一樣。青龍會該到頭了,風水輪流,輪到我們頭上了。」

    霍左把菸頭仍在腳下碾滅,兩手背在身後似笑非笑道:「打從一開始,我就心下奇怪。你豹子幫再吃熊心豹子膽,這霍從義好歹也是秦爺身邊的老人,動他你們沒好處。」

    「你們那日一口氣殺我那麼多兄弟原來算『好處』?」那豹子幫的首領黑了臉。

    「我才殺了幾人,要當真秦爺動手了又得有幾人。」霍左眉頭微微蹙起,回頭看了眼入口處亮起的光,有誰來了,站在那兒尚未走來,「你千不該萬不該,想抓程長宇。程長宇一抓,你那點底子可就透光了。」

    「你什麼意思?」

    「霍家的賬是程長宇在做,你們抓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職員做什麼,到頭來原來不是求權是求財。」霍左那定然未動的背影莫名叫人心生恐懼,他此刻臉上還帶上了笑,越笑越讓人覺得寒,「是不是覺得,天時地利人和都到你那兒了?是不是覺著,這老爺子和他女婿馬探長也得跟你一塊聯合?是不是覺著,秦爺看中的幾家廠房,也該是你的了?是不是覺著,我霍家已經沒有人能吃下這個局了呢。」

    對方這時又看一眼門口來人,面色霎時蒼白,可仍強撐著顏面:「馬探長已囑託我……」

    「囑託你什麼?你想清楚,誰囑託的?」

    「是馬探長身邊的情人尤……等等,姓霍的你算計老子!」對方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早在霍左布的陷阱中,一氣之下竟想伸手走下,霍左一撩長擺抬腿就是一腳,前台的戲唱到高潮處,一陣的咿咿呀呀。

    衣擺落下,霍左撣了撣身上的灰冷眼看他:「我本想你背靠大樹這點小事兒總不至於摔跟頭。誰想到原來都不過是被人取來借刀殺人的貨色。這如果也叫算計,那給狗扔根骨頭招進家也能叫算計了?」

    「你——」那人叫人扶起,脖子上的紗布又滲出猩紅來。

    霍左側過身望向從門外走進來的人:「不好意思啊,馬探長。給您添麻煩了。」

    「麻煩?」聽一人爽朗大笑,「有我馬探長在,能有什麼麻煩的!」

    霍左客客氣氣跟來人笑道:「是。另外,這些個聚眾鬥毆的,您也可以帶回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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