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飄搖

作品:《見月

    永成侯府座落在未央宮以北的「北闕甲第」里,這處住的本都是宗親豪族。只是如今前郢皇室已經基本遷往城外的杜陵邑,而江氏原也沒有宗親可言,先皇后李氏亦是孤女。

    江懷懋父母早亡,嫡親兄妹亦亡於戰亂饑荒中,眼下只有五位結義兄弟。其中三王都在守邊,不曾入京。只有梁王范霆、楚王章繼在此開立王府,還有便是唐氏母族宣平侯府,以及盡頭處以蘇氏為首的五大世家。

    相較於之前的燈火不夜天,如今可謂星火寥寥。

    江見月九月初八離宮來的這處,但未能立時入住。因為府中曾遭屠虐,雖為潛龍之邸,少府已經做過打理,但未曾料到會這般快有人入住,裡頭便還未徹底布置,連牌匾也不曾更換。

    故而近一月的時間,江見月都歇在毗鄰的梁王府中。

    梁王府夷安翁主范瑛長她四歲,是江見月在涼州時結的手帕交,兩人感情甚篤。范瑛自幼尚武,跟著父親在軍中長大。

    涼州初識後,江見月聞其興致,遂默寫抱素樓中的功夫典籍與她。後與蘇彥通信,又得蘇彥處《齊孫子》、《吳子》、《六韜》等兵書的手抄本,亦全部贈與她。

    范瑛如獲至寶,後又得江見月教字識文,只埋首其中來回翻閱理解,尋了沙盤圖召來父親手下兵甲嘗試演練。每每得一成績,都將江見月抱來轉上兩圈,又恨自己無有機會回報,遺憾至深。

    直到這廂,豪氣爽朗的女郎,終於尋到了一個可以為姊妹出力的事。

    便是永成侯府換匾額和置廟堂以及清掃打理殿室的事,少府原該一併安排好。但明明江見月離宮當日,黃門便已上報,然一連數日過去,少府都不曾辦理。

    直到江見月讓阿燦去催了一趟,道是需為陛下祈壽,僧侶即將入府,少府處方過來安置佛堂,這以後便又沒了聲音。

    江見月便只得白日在府中齋戒禮佛,空閒時間同阿燦一道打理寢殿,收拾院子,入夜再住到梁王府去。

    即便主僕二人就寢不過六尺地,一日不過三餐食。但這處到底近許久無人入住,好多地方血跡尚留,灰塵累積,哪是一朝一夕能清理出來的。

    這般忙碌操持,加上無法言說的心慌恐懼,江見月這些年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康健底子又開始潰敗,一張白嫩面容失了血色。

    夷安看不下去,先是讓府中奴僕幫忙收拾,然後自個去了一趟少府。堪堪入府衙時被江見月追上,拉了回去。

    「皎皎,你如今是公主,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怕他們作甚!」夷安翁主縱是被拖拽離開,然還是一鞭子勾起地上碎石,隔著小半里路,不偏不倚擊中從馬車內掀簾出來的少府卿官帽。

    「我不是怕他們。」姐妹兩人已經拐入巷子,江見月喘息道,「少府直屬父皇處,如今父皇病重,唐婕妤和二弟又才入宮,左右忙他們還來不及,我這處慢就慢些。何必給父皇添亂!」

    夷安不說話,給她拍著因急喘而抖動的背脊。

    江見月與她撒嬌,「難不成阿姊是嫌皎皎連日吃住你府上,不待見我了!」

    夷安哼了一聲,收起鞭子,想起昨個無意中聽到阿翁阿母的對話,不由怒從中來。然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憤憤道,「走,給你抓藥去!」

    昨夜裡,梁王妃劉氏侍奉郎君寬衣盥洗,行至一半扔了手中巾怕讓他自個動手。

    巾怕入足桶,撿起水花無數,范霆避無可避,被濺了半身,無奈道,「誰又惹你了!」

    「你那結義兄弟,如今的天子。」劉氏絲毫不顧范霆怒目震驚,連聲斥道,「誰家女兒十歲出來開府獨居的?說什麼全她思母孝父的心,那麼一丁點的孩子,身子薄的和紙一樣,性子和她死去的娘一樣,一味悶聲做好人。你看看哪個眼中有好人?有的都是會嗷嗷叫討奶吃的娃!宮裡頭的陳婕妤挺著肚子今個吐不停明個又心悸,人阿母就能破例入宮照顧;又來個唐婕妤,在陵寢前乾嚎了兩嗓子,讓兒子跪了一夜,眼下管事的那是成堆的器物衣裳流水一樣的送過去」

    「少嚷嚷!這是長安,不是涼州酒泉郡!以後那些個高門大族的這宴那宴你少去!」范霆也不擦腳,就那樣水滴答地從桶里貫出來,欲要鑽入鞋子中。

    「你少糟蹋東西!」劉氏趕緊蹲下將一雙新縫製的布鞋搶走,擰乾了巾怕給他拭腳,「得虧今日這宴,要不我還真沒轉過彎來,就想著是少府卿拜高踩低,瞧著兩處都是兒子,這處剩個沒娘的女娃,可不就不受待見了嗎!但有人說對了,源頭壓根是在陛下身上。公主當日說離宮,但凡他上一分心思,讓底下人將府邸打理好,再搬出來,哪怕是問一句,府邸可是能住人了?公主眼下都不至於如此窘迫!他或許是沒有苛待公主的心思,但是他連問都不問一聲,一點心思都不搭在這個女兒身上,外頭這些辦事的,哪個不是人精,可不就只當沒這個少主嗎?且看公主府的匾額,這會子還是侯府字樣!這是他走丟回來的女兒,不是半道撿回來的累贅」

    劉氏越說越氣 ,將巾怕砸在范霆膝上。

    范霆一時語塞,覷著劉氏。

    半晌自個將另一隻腳擦乾了汲入鞋內,低聲道,「如今治國了,陛下又是那副身子,朝中關於立儲一直也不消停。你就多照看些孩子!」說著忍不住朝外看去,「好在那孩子乖順,也不爭什麼!」

    「是好在她還不曉事,想不到根上,但凡能想透些,豈不是要去她娘墳頭哭死!」

    雙親的話繚繞在耳畔,夷安一手拎藥,一手牽著江見月,「所以這也是為了不讓你父皇操心?病了也不傳太醫令。」

    「就一點風寒,抓兩貼藥就好了,太醫令處都要記錄在案,還不如眼下自在。」

    *

    十月初的時候,府中總算規制妥當,永成侯府的牌匾換成了「端清公主府」。據說是榮嘉公主染了風寒,寢殿燒起地龍,陳婕妤便在陛下面前提了句「深秋天寒,公主府中衣物不知是否齊全?」

    如此江懷懋問及少府,少府卿方連人帶物撥來此處,對著正禮佛畢的小公主道,「為這侍者奴僕、器物匾額都要擇頂好的,方誤了這般久,還望殿下恕罪。」

    江見月從佛堂出來,淨手拭去手上香灰,坐在太陽下用一盞藥。

    秋日暖陽金燦燦一片,襯得她一張本就蒼白的面龐幾經透明,她身上攏著一件風毛聾搭的大氅,一看便是陳年之物。

    舊衣,弱女,周遭彌散著病氣和藥味。


    仿若誰再推上一把,轉眼便香消玉殞了。

    她倚在矮几上,虛虛抬起一雙眼,看著還未等她開口便已經抬首站直的少府卿,溫聲道,「大人眼熟,不知是否見過?」

    少府卿四十開外,嘴角掛著笑,眼珠抬得甚高,回道,「下官曾任涼州簿曹從事,侍奉陛下多年。 」

    江見月看了他一會,「原是涼州老臣,辛苦了。」話落,她將大氅拉上些,閉目養神。

    阿燦會意,上前送少府卿。

    未幾,跑回來懊惱道,「怪婢子不周全,沒來得及備賞賜。」

    「怎麼,他向你討要了?」江見月笑道,「那姑姑去翻翻才送來的器物飾品,看哪些值錢的追了去打點他!」

    「明著自然沒有,但是婢子瞧的懂他神色。」阿燦掃過前院一屋子還未歸置的人和物,跺腳道,「晚了!」

    江見月笑笑 ,「一星半點的,人看不上。多了,咱也給不起。」

    「殿下賞賜,何論多少,他還看不上!」阿燦驚道。

    江見月額上滲著薄汗,往上掖了掖大氅,沒再說話。

    心裡卻清楚,雍涼舊臣入京畿為官的人中,只有高位的幾位武將和封王是天子親點,其餘都是尚書台按功績任職。這位曾經在涼州管理錢糧簿書寂寂無名的簿曹從事,居然能一躍飛上九卿之一的少府,若說無人舉薦,大抵是沒人相信的。

    少府掌帝室私財,行皇家奉養之責。

    大抵也只有在深宮浸淫日久的人,方能如此精準擇人入囊。

    江見月睜開雙眼,搓了搓掌心黏濕的汗漬,忍過發作得愈發厲害的病痛,眺望西頭。

    府牆阻隔,逆光晃眼,自是什麼也看不清。

    她卻覺得看見了抱素樓的輪廓,蘇彥的影子。

    她也知這是幻覺。

    蘇彥不在京中。

    *

    入夜寒涼,白霜落階。

    蘭林殿中燒著地籠,博山爐中香氣裊裊,暖如春晝。

    重重簾幔後躺著粉妝玉砌的小公主,得阿母細心照顧,宮人精心餵養,數日前風寒已退,這廂用過養生湯,沾枕便睡得酣甜。

    陳婉低頭親了親她粉嘟嘟的面龐,掖好被角,起身回來自己房中。

    舞陽長公主正坐在床沿給她整理嬰孩的小衣服,這些都是衣丞這個月奉上來的。陳婉如今已有七個月的身孕,產期在臘月里。

    她撐著腰身坐下,扼住舞陽疊衣衫的手,欲言又止。

    舞陽環顧四周,宮人皆已退下,不由晲她一眼,「身子越來越重,趕緊歇下吧。」

    「阿母!」陳婉到底開了口,垂眸看愈發隆起的胎腹,「還是算了吧!我聽聞染了風寒,都快一個月了,還沒好透,怪可憐的。」

    舞陽笑道,「你從哪聽來的?」

    「阿母不是通過少府,插了不少人在她府里嗎!」

    舞陽頷首,「那你可知道,端清公主病了一個月,都是從外頭瞧的大夫買的藥?」

    「她」陳婉有些莫名,片刻反應過來,「她不傳太醫令,難不成是為了防我們?怕我們在她的藥里做手腳?」

    「阿母本不想讓你多操心,便也不想多言,給你將這事處理就罷了。」舞陽停下手裡的活,「你動腦子想一想,先皇后一入陵寢,她立馬請旨出宮,說什麼孝父思母。你且算算時間,這分明是為了保命,避開你我。我還說她打草驚蛇,可見她立馬反應了過來,如此敏銳而遠謀。你若待她長起來,就只有被她生吞活剝的份!」

    陳婉聞言,愈發心驚,「所以阿母前頭提醒我在陛下面前關心公主宮外起居,除了讓我得個名聲,更重要是為了趕她入籠中。」

    「總算還不是太傻。」舞陽冷嗤,「前頭少府卿杜亮也是個拜高踩低的東西,欺辱無權無勢的少主。卻也歪打正著,算是為我們再次確定了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如今麼必須動手了,一則你還有兩月就要生產,阿母能留的時間不多了。二則眼下是絕好的機會,你表兄正好不在京中。」

    「這端清公主避出宮外,明顯是想要向蘇彥尋庇護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九月初八午後離宮,初八上午你表兄卻因為太史令的推算,擇了吉時送蘇斐骨灰回洛州。加之這月十二是蘇志欽七周年祭,所以滿打滿算蘇彥月底左右會回京,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你安心即可,阿母已有一箭雙鵰的法子,保證一勞永逸。」舞陽安慰憂心忡忡的女兒,撫過還在腹中的外孫,柔聲道,「你是未來的天子,外祖自給你鋪好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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