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水(一)

作品:《歲時來儀

    十五歲的王元一臉明朗的少年氣,回頭招手:「二妹妹,過來呀!」

    淑儀和九歲的王介,也都回頭找尋妹妹的身影。

    躲在祖母身後,揪著祖母衣裳的貞儀,探出扎著紅繩的小腦袋,第一次瞧見了自己的祖父。

    前幾日,貞儀悄悄聽到了一些關於祖父的傳言,大家都說祖父脾氣不好,很愛與人吵架,從海豐縣令吵成了階下囚,從宣化府吵到了嘉應州,又從嘉應州吵回了金陵家中

    因此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怪尹」。

    可貞儀覺得傳聞不對,祖父一點也不怪,也並不愛吵架,他回到家中後,每日只做兩件事。

    兩件事其一,是讀書。

    王者輔每日晨早都會帶著孩子們讀書。

    讀書的地點是王家專拿來藏書的書屋,王者輔沒回來之前,書屋一直是上著鎖的,只有王錫瑞和王錫琛可以進去取拿書籍。

    貞儀之前從未有機會接觸這處「禁地」,但祖父回來後,書屋的門向所有孩子敞開了。

    第一次進書屋時,貞儀跟在祖父身邊,橘子跟在貞儀身邊,一人一貓努力仰著頭,隨著老人手指的方向往上方看去,聽老人讀了匾額上的四個大字——寄舫書屋。

    寄舫書屋前,有一方小池塘,塘邊有亭,名德風亭。

    王者輔和孩子們說,待天氣更熱些,便帶他們去亭中讀書。

    每日讀書時,王介來得最早,等貞儀和橘子到時,他已經讀完一篇《師說》了。

    淑儀不是每日都來,貞儀聽說,大姐姐最近在用心學女紅,三叔母說,那是比讀書更要緊的女子「功課」。當然,書還是要讀的,才女之名是錦上添花的好事情,近年來女子讀書作詩蔚然成風,有些才名會被夫家高看一眼。

    但三太太更喜歡女兒讀閨塾,而不是跟著老爺子做學問,做學問那是她兒子王介的要緊事。

    每隔三日淑儀都會去金陵城中一家閨塾中上課,那裡有一位被朝廷賜下過貞節牌坊的夫人負責教授課業,淑儀在那裡讀女子該讀的《女則》,學作時下流行的閨閣詩。

    楊瑾娘一直拿生養了一雙好兒女的三弟妹做榜樣,她常常去尋三太太為教女大業出謀劃策,生怕貞儀落下了什麼,便不能再成為一名淑女。

    三太太笑著告訴她不用太緊張,貞儀才五歲,八歲入閨塾是最好的年紀。

    楊瑾娘點著頭默數著日子,那便還有三年。

    每日讀書時,王元也時常瞧不見人影,同淑儀不同,他不來書屋的日子裡都在呼朋喚友四處尋樂。

    但當王者輔做另一件事時,王元卻很熱衷跟隨。

    午後,王者輔總會去釣魚。

    王家宅子後不遠,便有一條小河,每當天氣晴好的午後,王者輔拎著小馬扎走在前頭,後面跟著拿魚竿的王元,再後面是抱著有自己一半高的魚簍的貞儀,然後是一邊胳膊夾著捲起的小蓆子、一手拿著食盒的春兒,最最後面,是眼睛緊盯著食盒的橘子——那裡面有炸得金黃酥脆的小魚。

    王元總有很多朋友來尋,常是釣到一半便沒了人影,多數時間裡便是貞儀陪祖父釣魚。

    這也是祖父給貞儀「開小灶」的環節,老爺子常常拿一截樹枝在地上寫幾個漂亮工整的大字,教給貞儀。

    幾個大字,便可以打發貞儀一整個午後的時間。

    春去秋來的小河邊,總能瞧見小小的女孩子或盤坐或蹲在蓆子上,稚嫩的小手握著樹枝,一遍遍照著寫畫,她遠比尋常孩童要安靜專注。

    「啪嗒」一聲,每當貞儀手中樹枝斷開時,橘子便又叼來一截新的樹枝給她。

    橘子身兼數職,除了看護貞儀寫字之外,還要幫王者輔盯鉤。

    秋高氣爽,王者輔偶爾午後瞌睡,橘子便拿一雙瞳孔豎起的眼睛緊盯魚鉤,每當有魚兒咬鉤,橘子便嘭嘭兩拳將老爺子打醒。

    老爺子一個激靈睜開眼,趕忙收竿。

    若是大魚,便丟進魚簍里。

    若是小魚,則歸橘子所有,這是規矩,也是橘子應得的工錢。

    橘子憑著一貓的工錢,養活了方圓五里內不少野貓,前來圍觀王者輔釣魚的貓兒從一兩隻變作三四隻,再到十來只。

    這十來只貓兒里,橘子最看不順眼的是一隻黑白貓。

    它好心招呼大家來領魚,結果有一回吃魚時,那黑白貓突然丟下嘴裡的魚,莫名其妙將它一口氣追出了三里地雖說當貓哪有不神經的,但神經到這般地步,也是少見!

    隨著來領魚的貓貓越來越固定,王者輔漸感到一絲壓力,哪日若是沒顧得上來釣魚,心裡還有那麼一絲歉疚,也就是後世所稱的休息羞恥症——原本的休閒之舉竟逐漸染上了十惡不赦的班味。

    好在貓貓們並不貪心,每隻貓領到小魚一隻,便叼著跳進草叢裡離開,決不多領。


    橘子後來發現,這是因為那隻黑白貓在維持秩序,噢,那廝原來是把自己當貓界警官了,只許每貓拿一隻。

    橘子想起來了,自己被對方狂追的那一日,正準備吃第二隻小魚在對方眼裡,大抵是違背貓界法律了!

    可它是東道主呀,憑什麼連它也管?說到底還是神經!

    橘子在心底痛罵奶牛貓時,忽然聽貞儀好奇地問:「橘子,是你偷偷告訴它們,此地有人布施鮮魚嗎?」

    嘴巴里咬著根鮮嫩的魚腥草,枕臂躺在蓆子上,翹著二郎腿的王元眯著眼睛道:「二妹妹,你這話就不了解橘子的為貓了,要我說,它一定是這麼跟野貓們說的——」

    王雲說著,作勢清了清嗓子,一手橫於身前,如戲台上的官老爺一樣轉了轉腦袋,拿威風倨傲的語氣道:「本大善貓橘員外,雇一長工在此漁業,特設流水席宴請鄉親!」

    貞儀笑了起來,「長工」王者輔搖頭附和道:「苦哇」

    蹲坐在王者輔腳邊的「監工員外」橘子甩著尾巴,不給王元一個眼神。

    這河邊一幕,被隔壁府中的錢家小姐瞧見,畫作了一幅畫,在中秋那日,送給了貞儀。

    錢家小姐名與齡,字九英,比淑儀小一歲,比貞儀長六歲,她和淑儀在同一家閨塾里讀書受教,又因兩家是鄰居,女孩子間常有走動。

    錢與齡已故去的祖母是有名的書畫家,她在書畫上也極有天賦,今年不過十一歲,筆下丹青已具雛形。

    錢與齡很喜歡貞儀,貞儀也很喜歡這位愛說愛笑的九英姐姐。

    中秋,貞儀得贈畫一幅,錢與齡與淑儀近來在學作詩,便玩笑著讓貞儀為畫「題詩」一首。

    五歲的孩童如何做詩,不過笑鬧而已,但貞儀卻煞有其事地果真作了首童趣詩,郎朗念道:

    【大父持竿溪邊釣,

    招來花貓七八個。

    橘子兢兢監工坐,

    唯見長兄睡大覺。】

    錢與齡與淑儀愣了一下後,對視片刻,都不由笑起來,錢與齡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這首詩很快在王、錢兩家傳開,人人都贊小貞儀靈秀聰慧,王者輔更是誇了又夸,親自把著貞儀的手,將那首孩童詩題在了畫上。

    楊瑾娘聽說那些對女兒的誇讚也很歡喜,王錫琛也道女兒有讀書作詩的天分。

    唯有王元因此挨了頓打。

    動手的是王錫瑞:「豈有此理你五歲的二妹妹都會作詩了,你這逆子還在睡大覺!」

    王錫瑞打罷,去尋父親訴苦。

    老爺子寬慰他:「既不是做學問的料,也不必勉強腦袋空空,日子輕鬆嘛。」

    王錫瑞:「父親,昨日兒子考他功課,不過是考了首長歌行,問他一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前一句是甚麼,您猜他怎麼答?」

    王者輔倒也有些吃驚了:「這也答不出麼?」

    王錫瑞痛心疾首:「只是答不出,痛快認了也就罷了,可他絞盡腦汁卻答——俗話說得好!」

    王者輔沉默了片刻,捋了捋鬍鬚,似在思考祖墳上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末了嘆口氣,也不再強行寬慰長子——腦子空空本沒什麼,但空到這般地步,他通常也是建議打的。

    於是,當晚王元又挨了一頓。

    屁股開花的王元,在床上趴到第三日,忽然跳起來去追橘子,一路狂奔追到園子裡,橘子火速爬到樹上躲避追殺。

    王元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向橘子,痛斥橘子放走了自己最喜歡的一隻畫眉鳥。

    橘子倍感冤枉,它才不是要放走,它本打算吃掉的!

    趁王元不備,橘子跳下樹去,直奔寄舫書屋,去尋貞儀庇護。

    王家的日子吵鬧又平靜,秋去冬藏,幾場雪後,很快又來到了一年立春。

    嶄新的六歲貞儀偷偷慶幸,去年沒過五歲生辰,果真有用,盧媽媽好像忘了要替她纏足的事了。

    然而孩童世界裡的「災難」,總是毫無預兆突然降臨。

    正月中,小雨節氣如期而至,貞儀還未來得及起床時,就被橘子吵醒了。

    貞儀睜開眼,橘子如臨大敵地朝她叫著。

    貞儀坐起身,透過開了一扇的窗子往外看,只見阿娘正站在院中與盧媽媽說話,而盧媽媽手中赫然捧著一疊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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