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萬人之上

    夜涼如水,帝國西南的冬夜依然清冷而浸膚。從窗外看去,小樓外的芭蕉樹夜影婆娑,而修長的慕容倚在對面的絳色屏風邊,斜披一件繪有紫荊的罩衫,衣色多紅少紫,身瘦衣肥,亭亭獨立,臉龐在搖曳的燭火掩映下燦若如畫中人。

    「怎麼,睡不著?」我懶懶的躺在薰香的軟榻上問她。

    慕容的雙眸在黑夜中晶瑩透亮,她提衣款款走到窗邊,臉部秀麗的輪廓顯得凝重,只是寬鬆的罩衫在背部不經意滑落,露出細膩發亮的肌膚和脖頸處一隻生動的紫色鷲尾花,那是婚後第三個滿月的夜晚我在這張軟榻上親手給她描上的。

    我起身來到慕容的身後,把罩衫為她掩上露出的肌膚,「小心著涼,」我說。慕容從前面握住我的手,將它輕輕放在自己的肩上,用小手捂住,我感覺到這個女人心中的不安。

    「我們真的要去東都嗎?」女人多愁善感的天性在夜晚時總是體現無疑,即便是平時保持不動聲色的慕容。

    「當然了,我們不但要去,我還要面見老頭子,要他給你一個名分。」我輕聲笑道。

    「名分?」慕容的語氣似乎有點自嘲,「我只是有點擔心,去了東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這裡?」

    我沉思不語,片刻,「不論能不能回來,但我保證無論到那裡我都會帶著你,「我用手指觸摸慕容的臉頰,將她正視我的眼睛,一字一詞地說道。

    「謝謝」,慕容將臉頰緊緊貼在我的胸膛上。

    「雖然你一直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仿佛聽到有個聲音輕輕的在我心裡說,一瞬間我撫摸慕容身體的手指和身軀變得僵硬。

    「你怎麼啦?」耳邊傳來慕容的發問。

    幾天後。

    早春三月,青衣川邊,帶上二、三隨從,我和慕容輕裝簡出。

    臨行時只告別了府中的幾位老人,這幾位原來都是平陽公主身邊的宮女,當年隨我從東都三元宮來到這青衣川,王府中的事情一般都交給她們管理,一晃二十年,如今也都是兩鬢白髮了,有空時喜歡閒坐在一起說些宮中當年的舊事。此次進京,因為葉公公來下的是密詔,所以為了秘密行事,我只交代了她們幾位,畢竟身為魔星的我返京還是低調些好,免得一些舊事又被人提起。我拒絕了她們要為我餞行的提議,她們也沒再說什麼,雖然這二十年來由她們撫養長大,但我自能說話起,就已經能自作主張、發號施令,因此,由於這些種種異象,在她們的心中更多的是對我的敬畏。包括幾年前迎娶慕容,也是我一人做主,王府中沒有誰能干涉我的意見,在府中我擁有絕對的權力,「天降之子,獨眼魔星」就是外界對我的評價。那麼慕容的心裡又是怎麼看我的呢?這個問題有時在我心裡一閃而逝,這個女人是人類中與我最親近的一個,她有什麼察覺嗎?平日裡我儘量讓自己表現出一個人類男子應有的感情,可是對其他人類我就沒有那麼好的耐心了。我在這世界上究竟要做些什麼,像人類一樣追逐權力和名利嗎?二十年來我總是在那些奇怪的幻覺過後問自己這些答不上來的問題。

    順水而下,小船行駛在青衣川上,水勢並不平緩,天地間,從流飄蕩,任意為之。

    「晚上過了桃葉渡,明早就能到和州城了,」船頭,慕容用手將被風吹落在耳鬢上一枚野花的花瓣摘下。第一次和我出遠門,讓她心情不錯。和州,是平安朝所置安南都護府的治所所在,我的封地武藏野青衣川也在其治所境內,只是不受其管轄,安南都護府也叫安南經略使,治和、交、棠、南平四州八縣,位於帝國的最西南端,又歸嶺南五府都護使管,本任經略使阿帝蕭,嶺南容州百越人,去年底到任,尚未謀面。


    「阿歡」,慕容將手中的手巾讓身邊的年輕侍衛用青衣川的江水打濕了遞給我搽面。這個叫阿歡的年輕人並不是王府中的侍衛,而是大舅子慕容風骨為我們這次北上特地從慕容外家的子弟中選出來護衛慕容的,連我也沒有這個特權。看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能得到大舅子的器重想必有過人之處,雖然我跟慕容家是姻親,可慕容家的絕學我也只是聽傳聞,在臨川王府閒情雅致的日常生活里,更是沒有機會了解一下慕容的身手,看來大家都有所保留。慕容家的底牌我究竟見到了多少,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我有時對這些人類的權謀還是很有興趣,慕容和她的家族跟我會走到什麼樣的結局呢?我很好奇。

    站立船頭,看雲起雲落,身外萬物,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跳出這三丈紅塵,我突然有了睥睨天下的心情,這是好事。

    江面上飛過一隻白鳥,我的心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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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邊一個年輕的男人在釣魚,兩腳與肩寬,站立,揮桿,一切動作是那麼力度十足。

    可是,我的胸腔遽然收縮,瞳孔急劇擴張,剛才睥睨天下的心情不見了。

    男人立於水邊。

    像佇於一副南朝煙水畫中。

    人即是畫眼。

    我,平安朝臨川王,秦孤,二十年來,第一次對一個人類產生了敬畏之情,大舅子,不,還有光明帝也都不是一般的人,可是他們都沒有讓我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那人仿佛行於一副樓台煙雨的畫卷中,存在於虛無縹緲中的人物,即便是這樣也掩藏不住隱隱的霸氣噴卷而出,似乎天地的靈氣都眷顧在他一人的身上,萬物鍾情於他一身。套用民間的傳聞,如果我是「天降之子」,那這個男人就只能用「天命之子」來形容。

    船已經走了很遠,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那一幕,過後細想,其實那個年輕男子雖然衣著很普通,但體態相貌的確不凡,長相雖然不能像大舅子一樣用漂亮來形容,甚至容貌過於魁偉,但野性四溢,氣度不凡,讓人一見就生絕非常人之感、成就大事之想。可是再一回想,發覺他舉止粗豪有餘,精細不足,仿佛一塊未經雕鑿的璞玉,只要細加琢磨必將大放異彩。

    思緒到此,我輕輕笑出了聲,難道天意自有定數,命中自有對手?好吧,我的確對未來的事更有興趣了,頭一次我對自己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強的關注。旁邊,慕容和阿歡被我突如其來的笑聲吸引了,他們相互一看,又搖搖頭,對我的舉動表示莫名其妙。

    傍晚,船過桃葉渡,江面上漁火明滅,岸上則人影幢幢,沿岸停泊著大小的漁船,人聲中夾雜著管弦之樂。由於光明帝當年的旨意,二十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離開青衣川的封地這麼遠。所謂的封地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莊園,雖然擁有大量的土地和一定數量的佃農,但卻不包括相鄰的城鎮,最多是幾個相隔較遠的村莊。由于禁令以及我的形象過於顯眼,為免給別人口實,對於人類城鎮的印象,我還是四年前迎娶慕容時,到過離封地最近的升龍鎮。而二十年來我對外面的世界更多的是漠不關心,我更關心的是自己,大多的時間是在書籍中尋找答案,或者是沿著從封地內流過的青衣川上下漫遊,一走一天,或是躺在夜晚的星空下,站在王府最高的秋露台上,臨風望月,一呆一整晚。這樣的情況直到有一天一個人的來臨,改變了我的想法,所以後來慕容家來提親,我立刻就答應了,我想我應該主動些,自己應該掌握自己的命運,也許這是打破現狀的一個契機。與慕容家想要借重我東山再起的野心相比,我更在意的是走出去看看,也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而後者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但是亂世的煙雲總是在撲朔迷離之後給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我等待著未來給我的驚奇。

    慕容示意阿歡他們把船駛的慢些,看到我注視岸上專注的神情,她以為我想多看幾眼。我揮了揮手,讓他們繼續。就在此時,旁邊駛過一艘樓船,船行的平穩輕盈,三層的舷艙,燈火通明,然而又悄無聲息,甚至在明亮的紗窗上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樓船迅速超過了我們的小客船,駛向前方的黑暗之中。大家都感覺到了此船的不尋常,但是他們誰都無法體會到我的感覺。這種感覺人類是絕對感應不到的。我先是一喜,那是熟悉的感覺,但我立刻又否定,那個人行事絕對不會這麼招搖和詭秘,但是熟悉的感覺卻是真真確確的,這感覺來得深沉來得猛烈,像是用重拳擂打我塵封的記憶之門,多少年啦。空氣中仿佛出現了看不見的生物,它躡足屏息的突然出現,在哪個角落,它在暗處窺視,它在等待,但是我仍然能強烈地聞到它的氣味,皮毛的氣息,爪子的痕跡,隱藏在你身後的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神,對,是這種感覺,它讓我既熟悉親近,又充滿危機感。我知道它也一定感應到了我的氣味,它一定會來的,它們一定會來找我的,我突然覺得很興奮,這次出來真的是對了,也許我苦苦尋求的答案很快就會揭曉。可是我心裡隱隱又有些覺得不妥,有些什麼不妥,我不知道,只是這感覺似乎和我記憶中的不同,記憶中那份氣息仿佛蘊涵了歷經了幾千萬年的怨憤和仇恨的堆積,然後是漠然和無視一切的平靜,正是這樣記憶中才讓我感到了危機感,而剛才的感覺,雖然在質的層面上相同,但它顯得新鮮稚嫩,有活力,對一切躍躍欲試,它有感情,不論這感情是邪惡還是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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